打开这本由中国手指画研究会会长、当代指画的代表画家虞小风先生的画册，我们一时很难想象，这些意境幽远微妙、绘制精美壮阔的画品，竟然是用手指作出的。转而深究之，又有“奇亦非奇”的遐想。

　　人类在劳作过程中创制了各种专业工具，木匠舞动斧锯，内科医生不离听诊器，外科医生常操手术刀，以绘画为业的人们则笔走龙蛇。中国画讲究的是“传神”和“性灵”发抒，而这种境界必须通过笔墨意趣方能达成，所谓“墨分五色”(焦、浓、重、淡、清)、“墨有六彩”(黑、白、干、湿、浓、淡)，所谓“水晕墨章”。一般而言，墨色或五彩铺陈为仪态万方的画幅，仰赖画家手中毛笔的运用，于是，画笔便成为画家实现从心到画的主要工具，故作画人讲究“用笔俊迈”，，追求“笔墨意趣”。画家或作家每每被赞誉为“大手笔”，颇得要领。然而，在肯定笔的出神入化的工具作用时，却不可忘记笔这种工具是人手的延伸，是手的功能的扩张或精密化。在某种意义上可以说，手是笔的根源，运笔如飞的人们，若能“复归其根”(《老子》第十六章)，回到手这一笔的原点，直接以手描绘，可以缩短“心笔画”的创作过程，使肉身及其由触觉引发的艺术感受直接进入绘画。这种手绘即“指头画”，简称“指画”、“指墨”。

　　作为中国画的一种特殊画法，指画用指头、指甲、手掌蘸水墨或水彩在纸绢上作画。说指画“特殊”，是发明毛笔后的数千年间(一般把毛笔发明归之秦代名将、监修长城的蒙恬，其实，早在上周已经使用毛笔，这从出土简帛上的书写符号的笔墨意趣可以得到证明)，人们多半以笔书写、作画，而我们切勿忘却，在发明毛笔前的万千年间，人类早已在用手指书写、绘画，新石器时代淘气上的种种图画符号，多为指画作品。就人的个体史言之，我们幼年时代大概都有用手指在泥地、沙地画出种种图形的经历。原始的指画古已有之(比笔绘久远得多)，是不争的事实。然而，绘画专业化以后，笔绘又先于指画，指画是笔绘的派生画法。

　　从存世文本记述推断，画家以指作画，唐人张璪大概是开先河者。唐人张颜远撰《历代名画记》，描述张璪画松“唯用秃笔，或以手摸素绢”。清人方薰据张颜远文，在《山静居论画》中称：“指头画起于张璪，张璪作画或用秃笔，或以手摸绢素而成”。这段简约的文字肯定了指头画肇端张璪，但张璪主要以秃笔作画，辅以手指涂抹。此外，唐代山水画家王洽喜酒后创作，据载，王洽于半醉时“以墨泼纸，或吟或啸，脚蹴手抹，随其形状，为山石云水”。其作画程序是：先将墨泼于绢素，借酒兴吟唱舞蹈，足踏手抹，依墨色浓淡形状，绘成山石云水。此种画法称“泼墨”，接近于指画。明人吴伟也有类似画法。一次，他碰翻墨汁，情急之下用手蘸涂抹，成《松泉图》，因此被御赐“画状元”。

　　上述故事所言指画，或作笔绘补充(如张璪)，或是画家兴之所致的偶成(如王洽)，甚或是因墨泼后的应急措施(如吴伟)，皆不足以称之一种自觉的画法，更未能形成流派。指画正式成为一种画法，并达到较高艺术境界的，当推清人高其佩(1660年~1734年)。高其佩及门弟子甘怀园、赵成穆、李世倬等，不同程度地承袭指画技艺。高氏之后，清代名家高风翰、李鱓、罗骋、李朴、里喆、刘锡玲都精指画，嘉庆、道光间，形成指画的高峰期。清末盛行指头画，称“书房派”，属文人画一种。

　　高秉《指头画说》记述高其佩研习指绘的心路历程：八岁学画，“遇稿辄摸，积十余年”，可见高其佩自少儿习画之始，便有以指涂抹的雅趣，如此累十余年，至青年时，“恨不能成一家，倦而假寐，梦一老人引至土室，四壁皆画，理法无不备。而室中皆空，不能摹仿，唯水一盂，爱以指蘸而习之，觉而大喜。奈得之于心而不能应之以笔，辄复闷闷。偶亿土室中老人之法，因以指蘸墨，仿其大略，尽得其神，信手拈来头头是道。职此遂废笔焉”。

　　《指头画说》确乎是一篇绝妙文字，把高其佩追求指画画法的过程描述得出神入化：因累年终日苦思，终于在梦中得高人点化，而“以指蘸墨，信其大略，盖得其神，信手拈来头头是道，职此遂废笔焉”直表指画精义。而高其佩常用闲章“因笔有痕故舍之”，正与“职此遂废笔焉”相呼应，突出了指画“舍笔而求之于手”的特色。高其佩画作《独骑看山图》自题“指头点墨，每于甲肉相半处，自成晴睫，洵飞毫颖所能为者，然若有意为之，亦莫能得”，不仅表述了指画技法，而且展示了高氏指画天然偶成、非刻意造作的艺术个性。

　　时至现代，笔墨富于金石味的国画大师潘天寿(1898年~1971年)，在创制其“造险”、“破险”的画作时，经常辅以指画，所作《雄视图》、《松梅群鸽图》、《梅月图》，皆为现代指画经典，其《听天阁画坛随笔》多有关于指画的专论。另一国画大师钱松喦(1899年~1985年)也擅长指画，出版《八旬以后指画选》，并作《指画浅谈》，言及少时即见父辈作指画，又见测字先生以指画招徕顾客，自己便仿效指画，晚年更用心指画创作。钱氏说：“由于指受心的直接指挥，真是‘心手相应’”，揭示出指画的高妙处。潘、钱等大师都把指画视作中国画的高级形态，指画方向有可能挥洒自如，得心应手。

　　当代画家中孜孜不倦于指画创作、研究、传授，在指画艺术上取得多方面成就的，应推虞一风(1916年~1986年)，他的名言“笔画是指画的基础，指画是笔画的发展”，给指画作出精当的定位，而其哲嗣虞小风继承伟业，在改革开放新时期，大力发展指画艺术，所主持的中国手指画研究会，汇聚国内各省区的指画画家，并有台港地区及新加坡、日本友人参加，研究会编辑的同仁刊物《中国指画》已累积多卷，展示了现代指画的蓬勃气象。

　　小风创作力旺盛，其指画墨色仓润、其指画墨色仓润、纵逸刚劲，极尽松柏雄鹰、江上云山之壮伟;又有淡墨轻岚，毕现幽谷寒林、残荷雨声的哀凄，豪放与婉约交响。而指法、掌法、双手互用法的兼而采之，既擅精工细描，又长泼墨挥洒，大开大合，收放自如，使指画的艺术表现力趋于丰富。小风有存亡继绝、弘扬指画艺术的远大志向，为此奔走辛劳;他又追求一种悠游于三界之际的生活方式，以出世精神办人世事业，涵泳神气磊落的禅境，这一切都凝聚于指端，其画作透现出心气平和、达观愉悦的智慧，诚可谓画如其人。吴昌硕云：“何人梦上花跌坐，一夜同参画里禅。”而禅无止境，小风又正当盛年，我们期盼着他的艺术百尺竿头，更进一步，向着幽深的禅境，锐意精进。